2015年6月22日下午,我在传媒大学大阅城的台阶前接到了好友熊茉莉的电话。
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焦急,她说她的朋友小凯几天前去了美国,之后就完全断了联系,杳无音讯,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。几天之后,她接到了小凯父亲的电话,小凯在美国被抓了。
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,她一直通过邮件和电话跟小凯和法庭指派的律师联系。2016年6月28日,被抓整整一年后,小凯的案子终于开庭,判决结果是,他还得在美国待上一年。2017年3月,茉莉突然跟我说,小凯要结婚了,结婚对象是他的墨西哥狱友Victor。
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小凯回国后,接受了我的采访。下面,我将根据采访内容,以第一人称的形式把这段传奇经历转述给大家。
Victor今天和我通了电话。
他说我寄的照片他都收到了,这些照片是我一个月前寄出的。
我和Victor用西班牙语交流。和他恋爱之前,因为闲得无聊,我跟监狱里的华人朋友学起了西班牙语。他叫小龙,大连人,12岁随家里移民到加拿大,因为走私乌龟在美国被抓,判了5年。他比我大两岁,因为年龄相仿,我们就有了些共同话题。他也是我和Victor的媒人,我向Victor表白就是他替我说的。
在美国待了几年,Victor的英语依然说得很烂,更别说汉语了。到现在他也只会蹦几个单词,什么“爱心”“帅”之类的,不会说一个完整的句子。我让他在监狱里好好学汉语,等明年出狱了来中国好找工作一点。前不久他的中文书被偷了,我又给他寄了一本。
他说我的照片都拍得很好,不过好像比在监狱的时候胖了一点。我在监狱一直都有健身,那是我人生中最壮的一个阶段,不可能比那时候还胖,我觉得肯定是照片显胖的原因。
去年9月份我出狱回国后,像这样的对话一周一次,这是我每周的生活动力。他每个月有300分钟的通话时间,分到我的只有68分钟,因为监狱规定每次通话的最长时间是17分钟。
回国4个多月了,这辈子我再也不能踏入美国的领土,想想还是挺遗憾的。不过还好,上天让我在美国的最后一段时光遇到了Victor。这一趟,值了。
一
我叫小凯,27岁,包邮区人。
2013年3月,也就是我大学毕业那年,为了挣钱,也是因为好玩,我开了一个淘宝店,帮别人代购耳机、手机、衣服还有护肤品什么的。
我找我妈借了一大笔钱,作为网店的启动资金。那时候海淘刚刚兴起,生意还不错,许多客户会自己找上门,一个月能挣一万多。
毕业后我就上过一天班。那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售楼,每周要工作六天,不能玩手机,上班的地方甚至连吃饭的地儿都没有,第二天我就辞职了,继续专心干我的代购事业。
干着干着,陆续就有人来找我代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。有些明显违法的我都直接拒绝了,后来有不少人问我做不做热像仪瞄准镜,我查了一下,这玩意儿在晚上可以根据热量看见生命体,国内也有卖,但他们都认为美国货更好。便宜的几千,贵的几万,亚马逊和eBay就有卖。利润可观也不难买,所以我就做了。
我一共大概卖了100多台热像仪瞄准镜,不知道为什么,很多有钱人就好这口。一般买家把型号或者图片发给我,我再在亚马逊和eBay上找不同的卖家,然后让卖家把货物寄到位于特拉华州的转运公司,再由转运公司寄到国内。这样干了一年多后,我被FBI盯上了。
虽然这玩意儿是合法的,但只有美国公民才能购买,而且不能寄出美国。我给卖家的都是美国地址,所以一直没被发现。后来我的律师告诉我,有个卖家发现有一笔国际关税,怀疑到了我头上,于是就把我给举报了。
2015年年初,这个卖家让我跟他的一个雇员联系,被抓之后我才知道,这个雇员就是FBI的卧底。他说他叫Bill,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前几次交易都挺顺利的,5月份的时候,有一个订单过了很多天都没有收到,我一直发邮件催问他。结果Bill回复我说,货物早已寄到特拉华州,但因为它要发往中国,所以被海关缴了。
他还说邮件不太安全,让我打电话给他。几天后,我们用Skype第一次通话,大概说了三四分钟,他说因为我的不诚实导致货物被扣,以后要小心行事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都是他一手安排的,假装给我发货,然后派人去扣。
线已经放好,就等我上钩了。在接下来的邮件里,他几次提到想和我一起把这个生意做大,但没见过我本人他又不太放心,于是他提出让我飞到美国和他见一面,正好他也可以把我要的货当面给我。
二
Bill每年都会去关岛度假,所以约我在这里见面,酒店他也替我选好了,离他那儿车程10多分钟。6月16日凌晨,我顺利抵达关岛,在酒店吃了一个甜甜圈后就睡了。12点起床后,我打车去他的酒店。事先他跟我说了他的外貌特征和穿着打扮,下了车,我就看见一个光头在酒店大堂等我。
他是典型美国中年男人的长相,比我稍微矮一点,但是很壮。跟他碰头后,他带我坐上电梯,到了房间他给我看我要的货,然后让我给他看了一下我的网店。接着他包好货物,让我和他一起去邮局。
他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,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5个便衣警察,把我们俩都逮捕了。他们把我先带走,到了警察局他们照例念了米兰达警告,然后问我要不要招供,我当时情绪很低落,欲哭无泪,一下就全招了。我问他们最多会判多久,有位警察跟我说,10年。
调查完毕后,警察把我带到他们那儿的监狱。监狱和美剧里差不多,四四方方,挺大,感觉跑不出去。然后我一直坐在等待室等他们给我办手续,他们的效率奇低,等了很久也没见人来,等待室的空调又开得很足,差点没把我冻死。就在我以为我今晚要睡这儿的时候,他们终于把我带进去和其他犯人一起住了。
我的第一任室友是个日本人,他被关进来是因为狗咬到了别人,住了一天就走了。他牙齿特别不整齐,又不会说英语,我还以为他有精神病。
我在那儿待了两三天,期间去医院检查了一次身体,还去了一趟法庭,有个女的来问我的病史和家庭情况,我也没搞清楚她是干嘛的。警察还让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,但他不让我说被抓的事,我只是说我出了点事,让我爸不要担心。
三天后,警察带着我去了美国大陆,在飞机上我一直戴着手铐,不过都藏在衣服下面,所以也没有引起太多注意。
三
我的案子归属地是在特拉华州,上庭什么的也都是在这里。
一般案子判决之前,犯人都被关在联邦拘留中心(Federal detention center,以下简称FDC),和各种案子的人关在一块儿。不过特拉华州没有FDC,所以我被关在了费城的FDC。
6月底,中国大使馆给我爸打电话,告诉他我入狱的消息。他非常着急,第一时间联系了熊茉莉,让她找律师帮忙。法庭为我指派的公设辩护人(public defender)是位女士,从业有二十多年了,和公诉人关系很好,她的策略就是谈deal(交易),不过法官还是判了我30个月。当然,这都是后话了。
我在FDC住两个人的小牢房,换过很多室友。第一任室友是一个来自宾州的中年同志,白人,据他说是被陷害吸毒进来的,但人看起来很好。他患有艾滋,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。还有一个室友是越南人,持枪抢劫,50多了,大半辈子都在坐牢,他挺照顾我的,还教导我在监狱里不要对别人太好(Never be sweet, never be nice)。
FDC有书,有广播,也有电视,还有电脑可以发email,我就是通过email和茉莉联系的。监狱里大部分人都健身,很多都超级壮,黑人和拉美人居多,亚洲人也就三四个,其中有个是福建人,8岁来到美国,也是因为抢劫进来的,可能会判10年。
我们三个亚洲人经常在一块儿玩,聊聊天、做做饭什么的。监狱里三餐都免费,午餐和晚餐一般都是汉堡包、炸鸡腿还有花生酱三明治之类的,吃多了也就腻了。所以我们会在杂货店买些米饭、调味品和香肠,监狱不提供刀和炊具,只能用微波炉做,不过还挺好吃的。
因为人太多关不下了,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后,我就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县监狱(county jail)。
四
刚到县监狱,我就觉得这个地方很烂,整个监狱的主色调是暗红色和暗绿色,完全没有FDC高大上的感觉,而且还不能上网。这里的犯人大部分都来自本地,跟我们这些联邦来的“不是一个level”,他们一般关个几天就出去了。
县监狱的规矩很多,比如在大堂不能喧哗,但那个地方又是有回音的,加上有些警察是变态,所以经常发生冲突。我们动不动就被关禁闭,不能出来活动。
我在县监狱住的也是双人间,和我待得最久的室友是一个有趣的老头,他是杀人犯,但对我很友好,经常跟我开玩笑,还教我怎么杀人才能一招致命……
我和一个黑人的关系也很好,他是因为贩毒进来的,以前很害羞,追不到女生,后来健身变壮了就和很多女生发生过关系。我也是认识他之后才开始健身的,这里每个大房间都会有一个健身房,他经常指导我,我从刚进去的120磅练到了140磅,胸肌更饱满了,也有了背肌。
总共有6个大房间,每个大房间有30几个小牢房,还有个小院子,平时可以放放风、打打篮球,但大房间与大房间是不相通的,只有周日去教堂的时候才能看到其他大房间的犯人。大房间之间会有卫生比赛,赢了的这个礼拜可以在大银幕上看电影,还有爆米花吃,我就是在这儿看了《疯狂的麦克斯》。
我在这儿每天就听听歌、看看书、和狱友练练英语,等着我的案子开庭。其实我这种罪名是可以被保释出去的,但因为我不是美国公民,所以只能一直在监狱里等。我的律师老是说快了,但是一直拖一直拖,就拖到了2016年6月。
开庭前的10几天,律师来监狱和我讨论案子,她说我被遣返后就终身不能回美国了。虽然我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,但听到的时候还是感到很遗憾。我说我是gay,原本还打算在美国结婚的。她安慰我说,以后中国说不定也会有机会。
6月27号,律师来通知我开庭的事,顺便问问我要在法庭上讲什么,第二天警察就把我带走了。到了庭上,翻译在我左边,律师在我右边,负责我案子的警察坐在后面。公诉人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生,她的语气咄咄逼人,说我明知这东西不能出口还要买,而且还买了很多个,严重伤害到了美国的国土安全。
我的律师为我辩护说,我年轻不懂事,未来还有大好前程,还说我是gay,很喜欢美国,绝对不会做伤害美国的事。然后换我说话,我说我知道错了,因为这个错误跟父母朋友分离那么久,也得到了教训。
法官是一位60多岁的女性,她说现在的年轻人好聪明,这样的事也想得出来,鉴于这件事的严重性,给我30个月,又因为我前一年在监狱里表现良好,给我减刑4个月。
我的律师很生气,隔天她来看我,跟我说30个月太久了,她之前跟公诉人谈的是当庭释放。我把结果通知我妈后,她一直在哭。不过,我对这个结果倒是无所谓,反正在监狱里也可以学点东西。而且要不是因为判了这么久,我怎么有机会认识Victor呢?
五
“你留在中国会很难,我找个女人和你形婚吧,”前些天我在电话里跟Victor说。
“不,我要和你结,”他立马回答。
“可是在中国男人和男人结不了婚……我只是想让你留在中国,不为别的。”
……
“那好吧。”
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聊结婚这个话题时的情景,那是在我跟他表白后的头几天,第一次接吻的前几天。我们没完没了地聊天,以弥补我们前几个月荒废的光阴。
“对了,同性在墨西哥可以结婚了吗?”我问他。
“可以。”
“哦,中国不可以。”
“墨西哥可以,以后我们可以去墨西哥结婚。”
“好啊,”那是我来美国这么久以来,第一次体会到幸福的感觉。
案子判完两周之后,我被转到了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莫香农谷惩教中心(Moshannon Valley Correctional Center,以下简称MVCC),这是一家专门关押5年刑期以下外国人的私营监狱。
领了囚服后,正式进入犯人活动的区域。一走出等待室,就感觉阳光灿烂、鸟语花香。和我前面待的那几个监狱不同,这里户外的空间很大,路上还种了花,给人一种学校的感觉。
MVCC分ABCD四个区域,每个区域又有6个狱仓(pod),一个狱仓住60多个人,床位挨着床位。我被分到了B1,Victor的床位就在我旁边。他的长相特别符合我的审美,所以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了。虽然他不是监狱里最帅的,身高也才170,比我矮很多,但在后面的接触中,只有他才有让我想做他男朋友的感觉。
他人很nice,也不像其他拉美人那样流里流气,人很踏实,热爱工作,不惹是生非,还热爱帮助别人。
我和他都睡上铺,中间只隔了一个储物柜,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他。不过因为我们都是朝同一个方向睡的,所以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。来这里的第一周,我就喜欢上他了,偶尔会偷偷观察他。不过我的性格是,如果我喜欢一个人,就会很害羞,尽量避免和他有任何接触。
我还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,“你会西班牙语吗?”然后我回答,“不会”。此后的几个月里,我们再也没说过几句话。其实说起来,我学西班牙语有一部分动力也是因为他。
我到MVCC的第一天,就认识了所有中国人。刚落脚就有个隔壁狱仓的福建人来找我,跟我讲监狱里的规则,比如新人会先去厨房干三个月、房间里别人的凳子不可以乱坐之类的。他40多了,以前偷渡来美国打工,因为盗刷别人信用卡被判了7年。他性格比较古怪,其他中国人都不怎么和他说话。
B区有20多个中国人,是亚洲人里最多的,但总的来说还是墨西哥人势力最大。每新到一个中国人,大家都会围在一起做自我介绍,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我在监狱里最好的朋友小龙。中国人在这里也会互相帮助,刚进来家里打的钱还没有到,大家都会给我一点东西,鞋子什么的。
上了一礼拜监狱规则课后,我就正式开始了厨房打工生涯。可能他们觉得亚洲人比较任劳任怨,分给中国人的一般都是洗盘子这个活,我也不例外。上午10点上班,我们要提前把午饭吃了,等所有人吃完、盘子也洗完了就可以下班,一个月工资18美元。我在这里每个月要花300美元,所以也就相当于我两天的生活费吧。
美国的监狱已经产业化了,这里什么都有卖,Nike和Adidas的衣服、鞋子,各种吃的、日用品……我就花89美元买了一个mp3,每下一首歌还要两美元。这里卖的牙刷都是长柄的,不像我以前待的监狱发的都是短柄牙刷,特别难用,因为他们怕你把柄磨尖了捅人。
我们还会从厨房顺走一些罐头盖,把它磨成刀片,在房间里切香肠、蔬菜,自己做饭。我和Victor在一起后经常一起做饭,他做墨西哥卷,我做炒饭。
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,大家会用一些东西当作货币,比如鱼相当于一美元,邮票就按面值来算。找人理个发,就给两三包鱼。很多犯人都在监狱里经营自己的事业,理发的、洗鞋的、甚至还有纹身的。我下铺就是纹身的,他从理发器里卸下一个马达,然后又装一个针一样的东西,不知道怎么的就可以纹身了,看得我目瞪口呆。因为警察会管,他们都偷偷摸摸地干,我有次看到他收了别人两百块。
Victor是修鞋的,我的鞋没有坏过,所以也不好用修鞋来接近他。不过我请他吃了一次蛋糕,为了不显得太刻意,我给周围的人每人都分了一块。
前面说过,我在监狱里最好的朋友是小龙,我和他无话不谈。有一天我问他怎么看待同性恋,他说他没什么看法,这都很正常,过了几天我就跟他出柜了。那段时间我一直暗恋Victor,每天的喜怒哀乐都会随着对他的臆想而变化。后来我跟小龙提到这件事,他说,“我帮你一个忙吧,你那么喜欢他,我来帮你跟他讲。”
六
那天是2017年3月7号,我又开心又紧张,又期待又害怕。小龙到了我们房间后直接去找Victor,碰巧他在打电话,就等了一会儿,我当时坐在桌子的区域,离他们远远的。我看到他俩在讲话,但又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,心情特别焦急。
小龙讲完之后就一脸堆笑地来到我这边,他嘴很大,笑得特别大声。他说Victor答应了,但他觉得是因为Victor在这里待久了,又空虚又寂寞。他跟Victor说,“我要告诉你一件事,你可能不会相信,但这件事是真的。我有一个朋友,高高的、白白的,我知道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谁,他对你有一种感觉。”一开始Victor非常惊讶,确定小龙不是在开玩笑后,他还挺开心的,他说可以试一下,想看看会发生什么。
表白成功之后,我依然不好意思跟Victor说话。第二天,可能他跟他朋友说了这件事,他朋友给他出了个主意,说要打破隔阂,于是他们决定把从厨房顺出来的鸡腿卖给我。我坐在他床铺下的箱子上面,终于开始了和他的第一次深入交流。
他比我大四岁,有过两个女朋友,跟第一任生了一个儿子,后来跟第二任又生了两个儿子,总共有三个儿子,最大的已经七八岁了。他们那边未婚生子很正常,这两个女朋友后来也跟别人组建了家庭,他定期会给她们寄赡养费。几年前他去美国给人修屋顶,也是因为走私被抓,要到19年年初才刑满。
他说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和男生谈恋爱,但如果是和我,他可以。就这么聊了一周之后,我们开始策划怎么接吻。MVCC什么都好,就是空间太开放了,如果是像以前那样住的双人间就方便多了。
狱仓很大,厕所和洗澡间也都在这里面。总共有三个座便器,每个座便器都是用帘子围着的,我们坐在相邻的两个座便器,然后把中间的帘子拉开,就这样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接吻。Victor非常擅长接吻,和他接吻很舒服,因为他特别擅长引导。
接着,我们又开始策划怎么在这里开展不可描述的运动。我记得应该是我出的主意,我让他进最里面那个洗澡间,然后我过一段时间再进去。洗澡间也是用帘子围着的,但可以看到头和脚,我们就用衣服和毛巾把上面遮住。水的声音很大,基本上听不到我们在里面做什么。具体过程这里就不描述了,后来他跟我说他更喜欢和我做,因为我那里紧一些。
第一次还挺顺利的,不过我们出来的时候被他下铺发现了,还好他说他不会说出去。第二次的时候,我们又被发现了,因为我们一前一后从同一间洗澡间出来,有两个人觉得很奇怪就问Victor,他只能很牵强地说他们看错了。就这样,我们俩被盯上了。
结果到了第三次,我们的洗澡间外面突然围了好多人,他们一直在起哄,等我们出来,还说警察要来了什么的。当时真的特别尴尬,我们停了水,站在里面一动不动。我有点冷,Victor就把他的衣服给我披上了。大概等了十来分钟,他们才散去。从这以后,我们就再也不敢了。
这件事发生后,有些人就不跟Victor讲话了。我倒没什么,因为我以前本来就没怎么跟他们说过话。这里墨西哥人最多,他们会选出一个老大和监狱的管理层对话,每个狱仓也会有一个老大。后来我们这个狱仓的墨西哥老大找到Victor,警告他不要再出这样的事,不然的话就把他调到别的地方去。
之后我们就老实多了,平时就聊聊天,他教我学西班牙语,我教他学汉语。有一天我跟他说我想收到一朵花,他就用纸给我做了一朵。他会画画,用纸折出花的形状之后,再在上面描了几笔,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。有时候他还会送我一些很可爱的东西,他做的贴纸什么的。
我回来之后在网上查了一下墨西哥人的性格,都说墨西哥人很热情和多情,但Victor不是,他是一个相当内敛的人。他还喜欢吃醋。平时没事儿我会做做剪报,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有个美国海军被抓到之前拍过A片,我就把这个新闻剪下来,准备以后找来看看,他就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。
还有个危地马拉人,和我同时来的,长得还不错,没事儿就过来找我,还老盯着我看。我感觉他有点喜欢我。每次那个人过来,Victor都会生气,不过他不会发火,只是一个人坐在那儿生闷气。
因为我马上要出狱了,我们会聊到一些将来的打算,他说墨西哥有点危险,他可以跟我来中国。他会的东西还挺多的,他会做鞋子、会改衣服,做的墨西哥菜也挺好吃的,就是语言天赋差了点。
出狱的前一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久,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,“You remember me(你记得我)”。他英语挺烂的,唯独这一句说得很流畅,重复了一遍又一遍。
走的当天,他可能没有睡,很早就醒了。我收拾完之后,就去他的床位那边陪他。临走的时候,他没有送我,他就站在那里,看着我。墨西哥人眼睛很大,感觉他的目光很灼热,就像要把我盯住,不让我走的样子。
在美国的监狱里待了两年,我几乎每天都想离开这里,但我从来没有预料到,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了,我会如此不开心。我既不想待在这里,也不想离开。
这两年的时光,就像一场梦,这场梦以噩梦开始,以美梦结束,等多年后回忆起来,也算是不枉此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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